轉載:苦勞網

孫窮理 (苦勞網記者)
責任主編:王顥中

【編 按】上週,苦勞網在台灣紀念六四晚會的報導中,放置了一個「延伸閱讀」的欄位,其中包含在過去冷戰架構下,台灣教育建置內部服務於國民黨黨機器反共宣傳的 國語課文《沒有太陽的地方》;用這樣一則課文作為報導本文的延伸,我們想指出的即是,在歷史上兩者之間的連續關係,亦即,所謂台式的「六四論述」,如何銜 接了國民黨政權的冷戰位置,並不斷複述反共親美的話語。(見2012/06/05 苦勞報導 「毋忘六四 台舉辦紀念晚會」)

近年來持續擴張的「普世價值」、「普世人權」運動,動輒將論述升高到「世界共識」層次,隨意撿拾源自以美國為首西方國家之現成主流話語,作為在各地 燃起改革烽火的武器,使西方的「自由人權觀」,不僅僅只是歷史的「其一解釋」,更成了不證自明的「唯一解釋」。其結果,一方面,正是掩蓋了這篇評論所指出 的,對八九民運實際上存在著的多重分歧歷史認識;而另一方面,更遏止了運動能從本地經驗中擷取抵抗資源的機會。

對於歷史分歧的掩蓋,實際上就是對於活生生的人的掩蓋,因此,八九民運主體僅僅被再現為唯一在場的六四學生領袖,遮蔽了工人階級的存在;正如同台灣的轉型正義運動,在試圖平反清共的白色恐怖時,也向來只能以平反「錯假冤」案為其主軸線。

在現實運動的層次上,假使發生八九民運的社會背景,能理解定位為是對社會主義信念衰落的哀悼,是對1978年開始鄧小平決定中國轉向市場經濟「改革 開放」路線所產生之惡果的總檢討與總批判,這個經驗,大大可以用以對照台灣近年來公有土地、銀行的私有化,教育與醫療等國家公共支出衰減(表現在教職員、 醫護人員的勞動條件,以及人民所能接受的教育、醫療品質之惡化),且持續朝向擴大到電力、石油等民生服務的市場化與私有化的趨力與方向。

站在一個「關注中國改革與發展」的位置上,我們認為,只高舉「普世」旗幟,其實不過是對自己的存在與位置的取消;因此,真正迫切地,反而應該是以本 地的社會矛盾與抗爭經驗,與中國的改革進行對話,互相挪用彼此的經驗作為抵抗資源。畢竟,中、台二地在分斷的歷史現實下,仍存在著諸多共同面對的危機,受 壓迫者如何有效地串連與對話,更是除了當前以兩岸資本家與統治者為主導的「和平共榮」外,更具有激進抵抗意義的兩岸人民交流。




這幾年來,由「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」發動的紀念六四活動,參與人數履創新高,今年估計達到18萬人;而六四剛過,當年參與八九民運的中國湖南邵陽工人李旺陽在醫院「被自殺」的事件,6月11日,香港超過兩萬人上街要求揭露這一個被稱為「六月飛霜」事件的真相。

對於「民主」的不同詮釋

李旺陽是一個工人。

八九六四前的木樨地

7351245938_7a06f25c62_n.jpg六四前夕,群眾的力量還佔上風的時候,在木樨地,軍隊被逼退,坦克遭到焚燒。7166089321_4fc1ec2c22_n.jpg「天安門母親」運動調查遇害者的遇害的地點,集中在木樨地到天安門廣場上的長安大街(點小圖看大圖)。

1989年,李旺陽組織「邵陽市工人自治聯合會」,參與了民運,而在當時,全中國各地,同樣以「工自聯」為名的工人組織,不知道有多少;現在被稱為「六四天安門」 的這個事件,從來就不只廣場上那數千學生的學生運動;關於「天安門廣場」死多少人的說法,眾說紛紜(參見柴玲與侯德健的「對質」); 六四之後「坦克人」王維林在廣場附近長安東街的影像,透過西方媒體,傳遍全球,成為「六四」的象徵,而從6月3號凌晨起,確確實實上演著的群眾以肉身與坦 克搏鬥,最後遭到鎮壓、真正血流成河的地點,是距離天安門廣場西邊3公里,也是「天安門母親」們年年想要突破封鎖,前去祭拜的地方,當時「北京工自聯」把 守的重鎮,木樨地。

八九民運,並不是台灣的大學生,在第2年「彷製」的那一場「野百合學運」;實際上參與、擴大並升高了民運,並且在其中犧牲最慘烈的,是從北京,到全 中國各地的工人;工人怎麼看待這一場運動?李旺陽在生前留下「爲了中國早日實現多黨制,我就是砍頭,我也不回頭」這樣的遺言;而當時「北京工自聯」的領導 人、現在「中國勞工通訊」的韓東方則加入了香港的民主黨、並積極推動中共黨組織之外的自主工會、進行集體談判。

經過23年之後,這是他們的選擇,希望走向西方的工會制度與政治體制,但是,也有很大一部份的工人,並不是這麼看的,對於中國的「毛派」來說,八九民運恰恰不是一場向共產主義的挑戰,而是為了捍衛共產主義的鬥爭。

八九民運的主要訴求是「反官倒、要民主」;「官倒」是什麼?是「官僚資本」下的特權份子,通常指的是官員和官員的家屬,他們利用從社會主義過渡到市 場經濟過程中,制度上的改變,中飽私囊;舉例子來說,這個過渡階段中施行的「價格雙軌制」,一方面存在計劃經濟下經過控管的價格,以及進入市場後「商品」 的價格,掌握這些機構與國營企業的人,便從這些價格差異中牟利,變成暴發戶;「官倒」透過將他們的政治權力化為私人資本,這個現象,看在許多經歷30年社 會主義「集體制」吃大鍋飯的工人眼裡,是不能忍受的。

那麼「要民主」要的又是什麼呢?在當時的情境下,所謂「民主」指的是不是就是西方式的民主思想,是很有問題的,在文革時期,毛澤東也講「民主」,不 過他說的是「大民主」,不同於票票等值、議會制度這些民主的形式,「大民主」是為階級利益服務的,是要讓資產階級屈從於工人階級,而且是透過群眾運動來完 成的,在「民主集中制」下,是「人民群眾創造社會主義革命的新形式」,是「大鳴、大放、大字報、大辯論」(中國《七五憲法》);在「民主集中制」下的預設 是,沒有公有制的社會主義,就不會有民主,而同樣地,「沒有民主,就不可能有社會主義(列寧)」。

「平反六四」與「反共八股」


對毛派來說,文化大革命是失敗的沒錯,但是是敗在官僚資本主義與黨內走資派的手上,敗在它還不夠徹底;但是經歷過文革洗禮的工人,意識上被改造了, 清楚誰才是這個國家的「主人公」,清楚這些公共的資產,是不應該被少數人壟斷的,一直到今天,這些「老工人」仍被毛派認為是革命的基本班底(關於毛派與 「老工人」的想法,請參見2010/01/04 批判與再造 「我在中美兩國當工人的不同感受——陽和平在中國工人研究網『老工人懷念毛主席』報告會上的發言」、2008/09/01 思想雜誌 陳信行「一個台灣人的毛派之路:回應『新民主主義者』陳明忠先生」)。

從這裡,我們可以看到八九民運的歧義性。

不可否認地,西方式的「民主」思想,像是基本人權、多黨政治…這些東西,特別在改革開放之後,開始進入中國,這些「舶來品」,也成為廣場上學生與知 識份子的重要訴求,但是,我們可以看到,對於「官倒」的厭惡,與「民主」的想像,未必如今天它被描述的那樣,只是對西方的、資本主義國家民主、人權這一套 制度的追求,其中也不乏來自對社會主義價值的捍衛,以及對它向官僚資本主義墮落的抗議,它們共通點,只有都指向以李鵬(以及背後的鄧小平)為首的統治集 團。

台灣與六四

7354326502_3cc827b2ff_m.jpg7169122475_1c7a7c8413_m.jpg1989年6月,中國時報發行人余建新在中正紀念堂「自由的怒吼」團結聲援六四大會上,敲響「自由鐘」(上);23年後,中國時報已經由兩岸巨賈蔡衍明所收購,蔡衍明(下)公開為六四的「屠殺」開脫;他們兩人的差異,真的只是在良心、正義或者言論自由這些大符號上嗎?

就在八九民運發生的同時,自己也沒有很「民主」的台灣當局,對於這一場運動,開始套上「反共」的八股,大力宣傳,甚至由上而下地發動學生到中正紀念 堂靜坐,悼念這一個「歷史的傷口」,中華民國政府宣示,與民主運動人士「永遠站在一起。今後我們將竭盡所能爭取全體中國人的民主自由,直到中共專制政權從 中國土地上消失為止(相關剪報)」。23年過去,當年積極參與抗議中共政權屠殺人民的馬英九當了總統,卻早已將當年的承諾置於腦後(奇怪耶,你),政治的利益,直接決定了政治人物是否詮釋,以及如何詮釋。

另一方面,在西方支持下的部份民運人士,也開始宣稱他們所信仰的那一套價值是「普世價值」,不做區分地定性了八九民運,同時也將60年中國共產黨政 權簡化為一個嚴重違背這一個「普世價值」的政權;到了今天,只見台式的「六四論述」,成為國民黨式的「反共八股」與西方的「普世價值」的怪異結合(相關報導),使得八九民運變成了一場「學生運動」,一場爭取普世價值的「民主運動」,甚至一場「反共運動」。

前面說了,八九民運多元而且歧義,愛怎麼詮釋是你家的事,不過,問題沒有那麼簡單。

透過歷史,恢復正義


1992年,鄧小平發表「南巡講話」,確定了「發展是硬道理」繼續改革開放,走市場經濟的方向,1989,社會力量遭到鎮壓,是它的基礎;接下來 20年的發展,成為各種利益集團選擇性打造出了的制度;如果它是資本主義,是沒有「西方式民主」的資本主義,如果說它是「社會主義」,則是沒有「大民主」 的社會主義,既沒有政治上的民主,也沒有經濟上的民主,最後讓官僚資本主義持續地擴張、變形,一部份人富了起來,發達生產力,也造成了社會資源的寡佔,在 地方上,類似中國式的「圈地運動」、侵奪變賣公有財產,「官倒」的形式不斷推陳出新;而這一切,就是在將民運肅清之後,一片和諧的環境下進行,從這中間獲 得利益的人,正是踏著受難者的血漬,得到今天的這一切的。

就在中共藉著掃除薄熙來事件,而進行「反左」的鬥爭(參見汪暉:2012/05/14 公共論壇 「謠言機器──談薄熙來事件」)之際,在「平反六四」這件事情上,也出現了鬆動的跡象(相關剪報), 民運當然應該平反,但是,讓人好奇的是,在現在「六四」的詮釋是如此單一,這個所謂的「平反」,是否只是中共藉著引入這些「普世價值」,進一步徹底地揚棄 社會主義與計劃經濟、對於黨內「反動」勢力持續追擊的動作;如此的「平反」,結果只是使得反抗者的歷史一再遭到掩埋。

就如我們在回顧台灣「二二八事件」與「白色恐怖」的歷史,被簡化為「錯假冤」案的歷史、將所有的「反抗者」給搞成人權被侵奪的「受害者」(2011/11/03 苦勞評論 「終結國共內戰 找回反抗的台灣史 關於如何反駁『郝氏三段論』」),最後我們也只能像一個教徒一樣,最終地放下仇恨,榮耀我們信仰的「普世價值」,但其實,那從來不曾「平反」過,或「揭露」過些什麼。

但是,對於今天的中國來說,以上所說的事情,都還顯得太過奢侈,不要說二十年前的事情,就算是上個星期的事情,真相都沒有辦法被了解,去年溫州動車 意外,鐵道部發言人王勇平一席「至於你信不信,反正我是信了」的發言,其實早已道破這個國家的真相,這是一個透過無數謊言支撐起來的體制;現在,這個政權 已經失去「無產階級專政」的意義,而實際進著為官僚資產階級與大資本家服務的「階級鬥爭」。

今天的中國,深陷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下的經濟危機,貧富差距、社會矛盾日益加深,社會資源遭到官僚資本的侵奪,無論「大鳴、大放、大字報、大辯論」這 些「大民主」的理想,在文化大革命時代是否真的實踐過,經過1989年的鎮壓後,的確已經「四大皆空」;政治、經濟上的民主改革刻不容緩,而「平反六四」 也的確是恢復歷史正義,讓我們得以看見現在與未來的重大工程,但是「平反」的前題是正視歷史,以及這些歷史與今天的延續性,從中間將加害/獲利者與反抗/ 受害者辨識出來。

當然該記住六四,但是要記得些什麼?